脸书 / 文:陈海燕
第一眼看到曹鑫《面孔》系列,就没来由的喜欢,我是极爱关注人脸的。古人有言:“头为诸阳之尊,面为五行之宗,列百脉之灵居,通五脏之神路”,且不说脸生于头表,上取三才、下配五岳,专事身体门面,还因为面孔就是人自我的一部有相当可读性的脸书,尤其欣赏台湾人将Facebook直译成“脸书”。然而,讽刺的是此际我枯坐良久,竟觉得有些难以下笔,难产?便秘?腹内草莽、脑际空空,慌恍中照一下镜子,发现镜像七情上脸,水汽氤氲,且蒙着一层灰。见鬼!我的脸径自幻象成了其中的一幅作品。

米兰•昆德拉(Milan Kundera)在《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中这样写道:“我们知道在胸膛跳动的是心脏,鼻子是伸出体外的排气管,为肺输送氧气;脸呢,什么都不是,只是一块标记着所有生理过程的仪表盘,标记着吃、看、听、呼吸及思维的情况。”而后,他又在《不朽》中借女主角阿涅丝父亲之口说:“人类样品的序列号就是脸,即各种面部特征偶然且不可重复的组合。它既不反映性格,也不反映灵魂——或者说我们现在所谓的自我。脸只不过是一份样品的序列号。” 他说得太冷静和理性了,让我感到吃惊。同样令我感到吃惊的还有国画科班出身、在读硕士的曹鑫,竟然在其作品中看不到一丝体制教育下的学院派痕迹。这些都造成了我的好奇,或许可以先简单的服膺于个体自觉和集体无意识的观点,这不啻是一种好的解释。

解剖数据说,人脸有43块肌肉,可以制造10000多种表情,当然还有不胜枚举的微表情;人体工程学测出国人面宽115-165mm、面长62-12.2mm、颧点距为72-136mm、鼻中宽为20-45mm、鼻中高8-27mm……显然,这比传统的“三庭五眼”要精确许多。可惜科考的结论丝毫撼动不了我对古人“相由心生”之说的着迷和推崇,一如迷信之人对麻衣相术的痴心。鲁迅先生在《略论中国人的脸》中写道:“我们的古人,倒似乎并不放松自己中国人的相貌……分起来可以说有两派罢:一是从脸上看出他的智愚贤不肖;一是从脸上看出他过去、现在和将来的荣枯。于是天下纷纷,从此多事,许多人就都战战兢兢地研究自己的脸。”所以,在观看《面孔》系列时,我正是如集体迷狂症般不由自主,战战兢兢又兢兢业业地研究自己的脸和他们的脸,不自量力着妄图了悟隐微在各自脸孔下真实的人性和人生。60后油画家刘小东曾说:“没有一个国家的人承受着这么复杂的生存境遇还能模模糊糊地活下来。这种不容易写在今天每个中国人的脸上,所以我愿意画中国人的脸,因为那是最复杂的一张脸。”对于世上最耐看的人类面孔的摹写,来自于艺术冥冥的召唤,这召唤启自遥远黑暗的中世纪,文艺复兴的艺术之伟大在于对人的关注和描画,而不再是单一的神。如若我们可以信步览阅由艺术构建至今的漫长历史画卷,或许最打动和吸引我们目光的仍然是那一张张鲜活而生动的表情脸庞,它们是艺术最钟爱和最本质的内容,是人自我灵魂书写的脸书,也因此成为了历史背书。

对于和刘小东一样出生在辽宁、如今生活在北京的曹鑫来说,相似的经历和相通的关注却还是有着各自对现实主义的理解和艺术主张。作为崛起中的一代80后艺术家来说,他们身上有着一种最为可贵的新生力量,并让我们通过作品看到了从传统艺术业已凋敝朽烂的枯枝上新鲜生长出的琪花瑶草,散发出一种凝重之下含蓄又混沌的美来。所以在我看来,同样是描摹“人类样品的序列号”,这样的作品至少没有落入沉疴渣滓的窠臼,仅仅为此就已显示出作品的可贵来,而在叙事和表现手法上因了水墨关系而显得更为放松,有些人物的面目套用张爱玲的话形容简直就是“五官淡得洗一把热水脸就不见了”。但就是这样轻描淡写般“素描”出的七情(喜、怒、忧、思、悲、恐、惊),反而充满了别样戏剧性和荒诞性的表现张力,活生生就是我们当下最真实的内心面容,似步履匆匆的我们在失忆状态下清晨醒来偶尔不经意记起的一个从灵魂深处浮现的梦魇。这些脸庞有着神经质般的诡谲表情,蒙着厚厚一层灰,怎么也擦不干净,像极当下人们的集体脸色。晕染、笔触、留白、刮擦、斑驳和水渍类似涂鸦的处理犹令我想起林语堂在上个世纪说的:“中国人的脸,不但可以洗、可以刮,并且可以丢、可以赏、可以争、可以留,有时好像争脸是人生的第一要义,甚至倾家荡产而为之,也不为过。”几近百年过后,国民性情依然。

对于脸所揭示的深层次的社会学奥义,今夜我不想关心,我只想自己,只在乎美国作家索尔•贝娄(Saul Bellow)在他小说中提过的观点:一个人过了40岁,就得对自己脸上的每一个疣子负责!这话让我心惊,懂得其中的隐喻和暗示。可是,为了克服自己的平庸,我们还在拚命涂脂抹粉、挖肉补疮、注射与整形,打造属于自己的一枚黄金面具。然而,无论怎样成功变脸,假面下永远都将怨怼着那一张自我最真实的脸。

为此,感谢曹鑫让我借机从岁月的书架上拿下这本厚厚的脸书,翻阅并审读那些非凡。